第九卷 第五章 纠缠的因果(1/2)
「──所以,还需要什么吗?」
东都玛卢多的郊外。
这里有一栋冷清的房子,妮妮姆在某个房间中。
「不,在您的帮助下,大家都过得很好」
一名男子回答她。
男子是妮妮姆以前在城里看到,随后被维恩买下的弗拉姆人奴隶。
「不仅从奴隶的束缚中解救我等,还让我等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,这份恩情实在无以言谢」
维恩出于计谋买下了城里的奴隶,可奴隶们的衣食住问题也随之而来。
因为要把分散在城市各地的奴隶聚集到一处,所以房子要够宽敞。
于是维恩通过阿加塔的关系,在郊外租了栋闲置的房子,为了让他们能暂时生活下去而下达了指令。
「那就好。我会转达给维恩王子的」
「好的,十分感谢」
虽然这些奴隶分为许多人种,但由于负责这件事的妮妮姆是弗拉姆人,同样身为弗拉姆人的这名男子自然而然成了奴隶们的代表。
所幸他具备一定素养,足以发挥代表的职责。
「还有一件事,关于今后的生活,前几天拜托你确认大家的想法,结果如何?」
「大部分人希望移居纳特拉。不过也有不少人尚未得出结论」
在外界看来,他们是维恩所有的奴隶。
但是,维恩对待他们采取的是放任模式。有去处的人可以自行离开。没去处的可以帮维恩干活,仅限待在乌路贝司的这段时间。等到事情忙完后,也可以跟维恩回纳特拉,取决于个人意愿。
「我明白了。维恩王子暂时还会待在乌路贝司,请告诉他们务必在离开前做出决定。时间虽然有限,但考虑的余地还是有的」
「好的……」
男子表示明白,他犹豫了片刻,开口道。
「恕我冒昧,可否容许我代为表达那些尚未下定决心之人的想法?」
「可以,有什么问题吗?」
「没问题。他们只是……包含我在内,大家都很困惑」
「困惑,吗」
男子点点头。
「您也知道,我等是奴隶之身,身无长物。原本应该对主人言听计从,被奴役至死。然而这样的生活,某一天突然宣告结束」
「……」
「我等对此心怀感谢,绝无半分虚假。可是,我等并不理解。为何这样的好事会发生在我等身上。真的可以接受这份好意吗。要怎么做,才能回报这份恩情……」
原来如此,妮妮姆心领神会。出乎意料的幸运降临的同时,周围环境也急遽发生变化,可以理解他们缺乏实感的心情。
妮妮姆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他们之所以被买下的实情。她在脑中寻找合适的措辞,思考了数秒。
「……不必勉强自己。维恩王子德高望重,一直以来对许多遭受不公正对待的人伸出了援助之手。既然你想报恩,那么作为纳特拉之民安居乐业便是对王子最好的报答。当然了,即便你想去往别地也没问题。你们是自由的」
自己的话语真是肤浅。看他的表情,似乎没能说到他心里去。没办法,自己只想得到这样的回答。说到其他可以说的──
「如果还是静不下心来,我这里有维恩王子安排给你们的工作。因为需要人手和熟悉本地的人,可以的话希望你们」
「务必交给我等!」
妮妮姆还没说完,对方就抢先回答。
「啊,不,抱歉。不过,太感谢了。身无长物的我等能为王子略尽微薄之力,这么一来大家也会放心」
「既然如此,我就不见外了。详细内容写在这些文书里,我也会口头说明一遍。能帮我召集大家到大厅集合吗?」
「立刻去办」
男子转身准备离开房间,妮妮姆在他背后喊道。
「等等。我有件事想问你」
「好的,是何事呢」
男子回过身,歪了歪头。妮妮姆微微闭目,
「……那时,你朝我微笑的原因是什么?」
◆◇◆
「话说回来,两位代表私奔真是让人吃惊」
在阿加塔的宅邸里,维恩叹气道。
站在他身旁的不是妮妮姆,而是阿加塔的辅佐卡米尔。
「散布到外面的私通谣言,原来王子知道实情吗?」
「怎么可能。我只是认为假消息也能妨害对方」
确凿无疑的证据什么的,在这个时代十分罕见。因此被人怀疑的时候,重要的是那个人的权威、财力、信用,以及有没有树敌。
欧雷欧姆和蕾婕忒这次因为维恩的计谋而权威受损、信誉下降,再加上还有人想把他俩拉下台。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,导致了缺乏证据的私通谣言彷如事实般广为传播。
「然后弄假成真,两人私奔了。这可真是,现实偶尔会让人意想不到呢」
「真是如此吗,我很怀疑他们私奔的真实性」
「……此话何解?」
「两人并没有说要私奔。而是西都和南都的统治阶层发表了这个消息。那么,你不觉得很可能另有真相吗?」
「据说留下了纸条」
「这种东西想捏造多少都行。和我散布的谣言一样,等同于没有证据」
卡米尔小声呢喃,陷入沉思。
想了一会儿,他道出疑问。
「确实有不少人会因为这两人消失而受益。即便如此,为什么是私奔?不也可以伪装成普通地死于意外吗」
维恩解答了卡米尔的疑问。
「在局势大好的情况下意外死亡,不管怎么想都不正常。下一任代表会因此遭到怀疑,威信扫地。暴力篡夺意味着在自己的王冠上留下瑕疵。从长远来看,这个方法并不算好」
「既然如此,殉情呢?被传相爱的两人因为无法结合,选择为命运献身。这样就说得通了吧」
「这样一来民间反而可能把两人神圣化」
维恩故作姿态,开口道。
「相爱的两人因为彼此的立场无法结合!最终演变成只有殉情才能永远在一起的悲剧!把两人逼上绝路的究竟是谁──什么的,不觉得会成为话题吗?」
「……我想会吧。不,如果公布了殉情的消息,王子一定会把话题诱导至这方面」
卡米尔畏惧地说道。回应他的是维恩的沉默。卡米尔认为,沉默代表了肯定。
「不过原来如此,私奔啊。两人为了爱情,亲手放弃了权力。听了您的解释,这的确是负面影响最小的做法」
「当然也有可能真的私奔了。可能性各占一半。如果私奔是假消息,其实是被敌对派系囚禁了的话,生死大概是七三开」
「真是意外。活着的可能性更高吗?」
「因为情况很混乱啊。而且还可以拿来当牺牲品,等到两人失去民众的支持,让他们出面发表移交政权的声明,赚取名声。嘛,在惹来麻烦前先处理掉也不奇怪」
「…………」
卡米尔这时突然沉默。
「怎么了?」
「没什么,真是抱歉。……不管怎样,两都代表失踪对我方有利」
卡米尔从沉默中回过神来,回应道。维恩冲他点点头。
「是啊。如此突然的代表换届不可能一蹴而就。趁着对方忙于内部问题,我们可以尽情出招」
事实上,维恩如今也在做着挑拨离间的工作,并且进展顺利。照这个势头,即便势力无法超过西都和南都,也能恢复到势均力敌的程度。
「做得太过火反而会让他们团结起来,把握平衡还挺难的。关于这方面,等妮妮姆回来再商讨吧」
「说起来,妮妮姆阁下今天去哪了?」
「在我收购的奴隶那里。毕竟不能置之不理」
维恩如此回答。卡米尔感慨地说道。
「您手下的奴隶给两都制造了压力,话虽如此,没想到您还特地为他们租了宅邸」
「有什么不满吗?」
「没有,只是深有感触。听闻弗拉姆人在纳特拉王国过着和普通人无异的生活。维恩王子虽然对敌人毫不留情,但本质是个温柔的人呢」
卡米尔的话语想必是出自真心。
可是,
「……温柔,啊」
维恩浅浅一笑。
「突然想起来,在出发前妹妹对我说过同样的话──」
◆◇◆
从阳台上向外望去,大地已经染上了一片雪白。
坐落在大陆最北端的纳特拉王国已经成了银色的国度。
王兄所在的乌路贝司联盟又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呢。即便是未知的土地、陌生的城市,在大雪覆盖下也会化身成相同的银色世界吗。
芙兰亚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情。这时,背后有人给她套上了外衣。
「……那那吉」
她转过身,发现那那吉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。
少年的头发比雪还要白皙,瞳孔比火焰还要赤红,他凝视着芙兰亚的面庞,说道。
「把外衣穿上。外面冷」
芙兰亚照他说的穿好外衣
。原本发冷的身体逐渐取回温度。
但是这份温暖并没有让芙兰亚的表情变柔和。她依旧无精打采地注视着远方。
那那吉看向她,继续开口道。
「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吗」
「诶?」
看了眼抬起头的芙兰亚,那那吉接着说道。
「你听维恩说了吧。弗拉姆人的历史」
「……」
芙兰亚目不转睛地注视那那吉。
那那吉平时很少表露感情。无论是生气还是高兴。愤怒、喜悦、悲伤这些感情,在他身上就像不存在一样。哪怕是现在,他也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──在旁人看来大概是这样吧。
芙兰亚不同。她能察觉出那那吉表露出的细微感情。比方说,他现在有些失落。
并且芙兰亚知道他失落的理由。
「是呢。那那吉说的没错,我很震惊。──对弗拉姆人曾经做出的,虐杀行径」
过去被称为始祖的弗拉姆人在寻找神明的过程中,领悟到神明是虚构的存在,于是企图创造神明。
他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神明。
王兄说了,那对始祖来说正可谓是天启。
诸多神明都有着掌管之物。森神掌管森林,河神掌控河流,山神管理群山。因为这样便能观测到神明的存在,方便人们信仰。
但与此同时,存在掌管之物的神明会在其掌管之物遭到破坏时丧失威信。始祖在旅途中发现了一个事实:人们迟早会开垦森林、污染河流、削平大山,杀害存在那里的神明。
──所以需要一处地方,一处人力所不能及、永恒不变的神域。
然而自相矛盾的是,不得不从人们手中保护本应守护人们的神明。
带着这种矛盾,始祖不断寻找。
大海不够资格。也许有一天人类可以支配大海。天空也不够资格。也许有一天人类可以翱翔天际。星辰也让人担忧。也许有一天人类可以摘下星辰。
到底在哪。弗拉姆人的神明要栖息在哪, 同胞们才能不必担忧失去神明。
始祖为此烦恼了多久,事到如今已无从得知。
但是始祖最终成功了。──他孕育出了不为外物所侵的崭新造物,从过去到现在、从现在到未来、统御世间万物的唯一神。
「唯一神在弗拉姆人之间广为传播,信仰将弗拉姆人联系在一起,他们为了保护自己而团结一致……」
建国吧。打造一个弗拉姆人不会遭受虐待的弗拉姆人王国。
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愿望十分正常。
于是,弗拉姆人把唯一神当作崇拜对象,以创造出神的始祖为旗帜,拿出他们仅有的财产,绞尽脑汁地行动起来。
保存在纳特拉的诸多史料显示,其过程绝非一帆风顺。即便如此,他们依然排除万难,打造出了历史上首个弗拉姆人王国。
「但是,关键在于之后」
王朝建立之初便已呈现崩坏的征兆。
确立国家这一框架需要大量人力。然而弗拉姆人的人手远远不够,因此必定要起用弗拉姆人以外的人。
如果他们可以忘记过去,和其他人种携手并进的话,也许就能抵达不一样的未来了。
可是弗拉姆人没有忘记他们过去体会到的痛苦和憎恶。
在成为统治者阶层后,他们像是行使原有的权利般进行报复。
苛政和虐杀。
「……弗拉姆人当时是怎么称呼自己的,维恩有告诉你吗?」
芙兰亚听了那那吉的提问,摇了摇头。
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发尖,说道。
「天使」
「天使……?」
「唯一神的设定存在矛盾。明明拥有统御一切的伟力,却只庇护弗拉姆人」
毕竟是弗拉姆人创造的神明,这么设定也是理所当然。但是,容不得一点瑕疵的始祖想到了一个理由。
「我们的发色和瞳孔。一直以来都是迫害的象征,始祖利用了这一点。……弗拉姆人不是人,而是被派遣至人间的天之使者,比人类更尊贵的神之使徒。漂亮的头发和火焰般的瞳孔正是其证明」
换个角度看,弗拉姆人的白发赤瞳象征着神秘。因此引人注目,遭到迫害。始祖反其道而行之,他主张这不是神秘的象征,而是神秘的体现。
「长期以来受到虐待的弗拉姆人染上了奴隶的气质。让他们把自己看作天使,应该是为了消除这种气质吧」
始祖顺利地达成了目的。可憎的头发和瞳孔成了来自神明的祝福,相信自己是神之使徒的弗拉姆人迅速取回了自信。
但是,始祖恐怕没有想到之后的事情。
没有想到相信自己是天使的弗拉姆人在成为统治者后,会如何对待虐待过他们的人。
「王兄说是以牙还牙」
「维恩是在照顾你的感受。据我所知,实际做的可是加倍奉还」
弗拉姆人制造出的惨剧难以用笔墨形容,记录了当时光景的资料以各种形式保存在西方诸国。这些资料揭示了不把人当人看的人,究竟能做出多么残忍的行为。
建立在鲜血与怨恨上的国家,自然不可能长久。
弗拉姆人的王国不久便灭亡了,弗拉姆人再次沦为奴隶──不,沦落至比过去更为凄惨的境地。
遭受他人虐待而举起反旗的弗拉姆人,因为虐待他人而倒在了反旗下。
顺带一提,某个举起反旗的人盯上了弗拉姆人的宗教。
弗拉姆人创造出的唯一神不过是地方神地方偶像,他在此基础上追加了有利于自己的设定,打算将其升格为大陆神主流偶像。
后来,他成为了大陆第一大宗教的领袖制作人。他的名字叫做列贝提亚。
「──不过,这都是过去的事了。芙兰亚没必要在意这些」
那那吉说道。
「还是说,觉得弗拉姆人我们很可怕?」
少年的眼神里寄宿着决心,他询问道。自己是曾经虐杀了成千上万人的一族之后裔。如果主君的答案是肯定,那么自己会下定决心永远消失在她面前。
「──不可怕,我没那么想哦」
芙兰亚牵起那那吉的手,仿佛像在融化他的决心。大概是和身高一起成长了吧,总感觉他的手变大了,明明过去和自己一样大的。
「我刚知道的时候,真的很震惊。不过那那吉说的没错,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比起前人犯下罪行的遥远过去,我更重视那那吉为我披上外衣的现在」
「……这样啊」
那那吉轻轻点了点头。芙兰亚看得出来,在他那简短的话语和动作中,包含着安心的感情。
「可是,你为什么还是一脸茫然?」
一开始以为是没从震惊中缓过来。但听了她的回答,芙兰亚似乎已经接受了弗拉姆人的历史。
「……我呢,对王兄说了这样的话。即便弗拉姆人有黑暗的过去,可现在不但有纳特拉,还有和历代国王一样温柔对待弗拉姆人的王兄。至少在纳特拉,他们可以安稳度日」
芙兰亚回想起当时的场景。
哥哥在听了妹妹这番话后,微微一笑,反问道。
『──在芙兰亚看来,我对弗拉姆人很温柔吗?』
芙兰亚一时之间没能回答上哥哥的提问。
维恩重用妮妮姆,还允许其他弗拉姆人出任要职。从王兄开始摄政后的其他行为来看,他的温柔毋容置疑。
当然,执政者有时不得不做出残酷的决断。即便如此,也不会改变王兄慈爱的本质。如果自己是过去那个眼中只有纳特拉王宫的箱庭少女,或许就能毫不犹豫地点头了。
「我,没能答上来」
离开王宫,作为尚不成熟的使节游历各国,积累了阅历。自己感受到了维恩藏在话中的某些言外之意,所以没能轻易给出答案。
「王兄对弗拉姆人……不,明明对其他民众也很温柔」
王兄那时究竟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。为什么自己那时候没能立刻肯定呢。
想不出答案。芙兰亚一直在独自烦恼着。
这时,那那吉说道。
「既然是这样,那就去调查吧」
「调查……?」
「维恩对民众温柔吗,不温柔吗。比方说,我不认为维恩是个温柔的人。但是,我不会主张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,就算我这么说,芙兰亚也不会接受吧。既然如此,就调查到令自己满意为止」
「这──」
关于那那吉对维恩的看法,芙兰亚既不感到意外,也不觉得奇怪。她反而感觉心中豁然开朗。
(对了……王兄以前说过,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一面)
人们会根据场合和情况,表现出相称的一面。
那不过是其中一面,是那个人的一部分,而不是全部。
那么也可以这么想。维恩是芙兰亚理想的兄长。但反过来说,自己或许只看到了王兄表现出的符合自己理想的一面。
(如果是这样,那个问题的含义……)
恐怕兄长注意到了,妹妹只注视着他的某一面。
.
所以才用提问的形式指了出来。之所以觉得维恩温柔,是因为只看到了他的这一面。应当放宽眼界。
「──那那吉说的没错」
芙兰亚抬起头。
「王兄在面对民众时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,既然不知道,那就去了解」
芙兰亚的样子让那那吉略微安心,他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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