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1 章 受罪(2/2)
虚开盐引,仅这一个罪名,李巡抚就难免一死。
李巡抚自家也知道,此事一旦暴露,他决计无生还之理。当周璋把那一匣子盐引存根摆到他眼前时,李巡抚就知道,这一关自己是过不去了。于是在京城文书到来之前,他自行写下认罪书,把一切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,并没有牵连盐道上的任何一个官员。这封文书也是由周璋三人看过后,代为呈送的,用的还是八百里加急。
这几日朝上争得厉害,有说如此大案,该把李袤卿夷三族的,有说上天有好生之德,只杀李江松全家就可以的。还有说李氏为官多年,颇有政绩,把赃款罚没后,再将其枭首示众,放过子孙后人,以显天威仁德。
没有一个人敢为李巡抚求情,免他一死,这可是重案。当年湖广贪墨案的总额虽然巨大,但是要分润到每一级官吏手中的。即使是占了最大头的湖广巡抚本人,也没有李巡抚这几年在盐务上捞得多。
盐道上的官员本就是肥差,即便是正常任职,离任时也会揩得一身油水。这也是圣人默认的,时常用来补贴那些政绩上佳,但家境不太好的官员。所以但凡崇元一朝的名臣能吏,除去家境尚好的官员外,几乎都任过两三任肥差,补贴过家用。
再加上圣人在崇元十年重新厘定官员俸禄,较之往年足足翻了三番,京察和大计考评得优的官员又有赏银,再加上每年按品级发放的养廉银,七品官尚且能攒下银子,更遑论比七品还高的官员?
夏御史属于其中的例外,御史台无甚油水可捞,纵然有杂七杂八的进项,可他家孩子多,分润到每个孩子身上,也只能说刚刚够用而已。
按说李巡抚一个二品大员,手不该伸这么
长才是。
头一日没议出什么章程来,隔日再朝议时,文武百官惊奇地发现,一向多病的蒋次辅居然上朝来了!虽然是被用板子抬着进殿的……
原因是昨日朝议时,不知哪个言官提了一嘴,说李江松当年的座师是蒋次辅,不知这其中有何内情?
李巡抚是崇元十二年的二甲进士,蒋次辅当年是礼部尚书,也是那一届科举的会试主考官。也是蒋阁老见其文章着实不错,又年轻,亲自点了他做二甲第三名进士,也就是全国第六。
不仅如此,蒋阁老见当时李巡抚尚未娶亲,还为他保了一桩大媒,是当时还在世的蒋夫人娘家的远方堂亲,虽然已经出了五服,但家境尚算富庶,能出一笔不菲的嫁妆。
所以如今的李夫人,硬要说的话,其实能和蒋次辅扯上那么一点子亲戚关系。只是要拿这个出来说嘴,即使李夫人是二品诰命,也会被人在背后耻笑,说她想攀附阁老想疯了。
这其中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,以往不见旁人拿出来说嘴,一到这个时候被翻出来,难道不是项庄舞剑,意在沛公?还是说,当年的两淮盐引案,实际上是出自蒋阁老的授意?
无论是谁和其中有了牵扯,即使是当朝宰辅,只怕轻易也脱不了干系。
所以蒋阁老在听到风声后,不顾四个儿L子跪下苦求,让家人用板子抬了自己上朝。希图这张老脸还有点用,别到了最后晚节不保,遗祸子孙。
一到朝上,蒋阁老连起身给圣人行礼的力气都没有,就连请安的话都是大儿L子,也就是时任工部员外郎的蒋闻德代为上言的。
圣人见蒋阁老这般模样,喟叹一声,对蒋闻德道,“汝父久病在身,如何上得朝来?你便是这样做儿L子的?”这算是比较重的话了,要是蒋闻德有才干,也不至于蒋阁老到现在都不敢上疏乞骸骨。
阁老的儿L子未必有能力,这也就是为何白尚仁一举解元,白阁老就被人弹劾的根由所在。怎么你家是文曲星挨个儿L地下凡?先参你一本再说!
即便没有夏御史,也会有别的御史弹劾,不过理由可能不是科举舞弊,而是别的。言官弹劾,有时候也不一定都是像夏秉言那样直来直去,还有的是软刀子,不太得罪人,但切中要害的那种。
蒋闻德听得这一句,只能下跪请罪。他也不敢说是父亲执意前来,他们拦不住。蒋阁老躺在床上已经半年多了,真有力气出门,能不去内阁议事?不过是熬日子等脚直罢了。
蒋阁老喉头滚动,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。
圣人叹一口气,对蒋闻德道,“罢了,照看好你父亲。”蒋闻德谢恩,索性跪在父亲身旁。
今天的朝议并未因为蒋阁老的到场而发生改变,依旧是昨日那般争论不休。只是顾忌圣人在前,没有大打出手罢了。
秦阁老和白阁老围在蒋阁老周围,阁老们上朝议事站在一处本是旧例,倒也不怎么惹眼。
看着总算缓过来气的蒋阁老,首辅叹一口气,“蒋兄何必如此?善自保养才是
最要紧的。”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说句不好听的,求个好死罢了。现在上得朝来,难道没出宫门就要咽气吗?
蒋阁老嘴唇微张,“这是…大案,我…不能…不来。”临来前蒋阁老是服过药的。太医院的林医正再三叮嘱,不到万分危急时刻,是不能用此药的。说白了,这药不是给蒋阁老吊命用的,而是让他临终前能开口说话,不至于只言片语没留下来就去了。
白阁老也跟着叹一口气,他还能说什么?因为江南科举一事,他连推病不朝都不敢,顶着各路言官异样的眼神上朝,心里别提多难过了。
唯一好点儿L的是首辅秦阁老,自家子孙不上不下,早早报了恩荫,倒没人拿首辅的家事说嘴,顶多就是子孙不成器,老子多受累罢了。和其余两位阁老比,已经算是很好了。
还不等三位阁老议此事,就有言官道,“蒋阁老是罪人李氏当年的座师,有些事不如问问蒋阁老?”说话的是一个着绿袍的年轻人,看着血气方刚。
蒋闻德嘴里咬破了舌头,才忍着没冲上去给对方两拳。
一时间朝堂上静了下来……
圣人正心烦,沉了脸不作声。
蒋阁老抬抬手指,蒋闻德便附耳过去,听父亲说完了话,再转述给圣人,以及朝堂上的百官。
“阁老说当年李袤卿确实是他点的进士,但也是为国储才,并未过分提拔。”这倒是真的,李巡抚能升上二品,靠的不仅是蒋阁老的赏识,还有他自身的才干。
这话不能让御史满意,又有人出列道,“听闻李氏夫人和已故的蒋夫人是出了五服的表亲。”你也知道是出了五服的表亲啊!蒋闻德心里啐了对方一脸。
蒋阁老又低声说了几句话,蒋闻德再次转达。
“阁老说,当年李氏年不过二十,他见才心喜,又恰逢夫人娘家亲戚做客,便起了心思说这一桩媒,婚姻之事自有定数,阁老自己也没想过一定能成。”蒋闻德忍气答道。时人本就流行榜下捉婿,李巡抚当年又年轻,还是二甲名次靠前的进士,他的婚事本就不愁说。再者蒋阁老当年虽然还不曾入阁,但一部尚书也算重臣。一品尚书亲自保媒,当年不过新科进士的李巡抚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
为着是蒋尚书做的媒,即使李夫人过门六年还没有身孕,李巡抚也没想过纳妾。而是等李夫人生下长子后,才收了同僚赠的美妾。
蒋阁老算是把话说白了,当年的李巡抚虽是新科进士,但李家自身远远不如蒋家有实力,蒋阁老虽然入阁晚些,但是在先圣人朝出的仕,也做了几十年官,家中资财也算可观。所以蒋阁老犯不着为了拉拢一个籍籍无名的新科进士,而搭上自家夫人娘家的表亲。
要说蒋阁老未卜先知,知道李江松日后的前程,那更是无稽之谈。要是蒋阁老知道李江松会栽在两淮盐引上,哪怕他是当年的状元,蒋阁老都不会给对方保媒的。
片刻寂静后,又有一官员小声道,“李氏任两淮盐运使时,和蒋阁老似乎常有书信往来……”这话其实不对,自李江
松外放之后,他一直和蒋阁老都有书信往来。不过是正常问候而已,没有提及其它。
蒋阁老这时已经能勉强坐起身来,听到此言,伸出手点点大儿L子的手,目光看向御前。
蒋闻德低声道,“您是想上御前回话?”蒋阁老微微颔首。
蒋闻德便和二弟,时任刑部主事的蒋闻义,一红一绿两道身影抬着板子把蒋阁老送到御前。
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蒋阁老此举何意,纷纷看向御前丹陛。
待板子落地,蒋阁老颤颤巍巍从紫色公服里摸出厚厚一沓书信,捧在手里,吃力扭身跪在御前,双手将那沓书信举起。
以正常的官员礼仪来说,蒋阁老的跪礼十分不标准。可他久病在身,又年纪颇大,这样的举动,一时满朝皆惊。
圣人也急了,“蒋卿!”又对蒋闻德、蒋闻义两兄弟道,“还不扶你们父亲躺下!”蒋闻德和蒋闻义连忙七手八脚地扶蒋阁老躺下,面上早已泪流满面。
书信洒落一地,焦清飞身走下御阶,将所有书信一一拾起,再送到御前。
圣人已经没有看信的心思,但蒋阁老正躺在板子上,目露期盼地看向他。圣人与蒋阁老君臣四十年,自然明白对方心意。于是叹了口气对焦清道,“念吧。”这是让焦清在文武百官面前,把蒋阁老和李氏的来往书信念一遍。
其实如果李巡抚在两淮盐引案上真和蒋阁老有所勾结的话,他的书房里应该会存有证据。但在周璋的搜查下,却并没有发现这些。当然也有可能是李巡抚很久之前就将那些书信销毁,这也是没准儿L的事。
焦清当着百官的面,一封一封读着那些书信。
其中大多都是问安书信,夹杂着一两封请教地方政务的书信。而其中最让人在意的就是,李巡抚曾经询问蒋阁老,要不要将两位世兄,也就是蒋阁老尚未入仕的两个儿L子派到江南来,他可以代为照管。
李巡抚自己的侄子连秀才功名也无,蒋阁老的两个儿L子好歹都是秀才。就这,李巡抚的几个侄子也能安插在其名下供职,虽然只是不入流的吏目,但也一个个腰缠万贯,锦衣玉食。侄子尚且如此,座师的儿L子,就要更加关照才是。
而现实的情况是,蒋阁老的几个儿L子一直留在京中,并未离开过京城一次。
其中含义,不辩自明。
先前提出质疑的几位官员,此时俱不说话了。蒋阁老的长子和次子此时低声呜咽起来,低沉的哭声在偌大的殿中更显孤寂。
圣人面色动容,“蒋卿之心,朕甚知之。”随后圣人安排人把蒋阁老抬到偏殿,又请太医院的林医正过来看诊。
秦阁老和白阁老也难免悲容,活到这般年岁,居然还要靠这个来自证清白,那活着岂不受罪?但此案又恰好爆发在蒋阁老生前之时,若是蒋阁老身后此案被翻出来,凭借蒋阁老几个儿L子的能力,又和圣人没有交情。遇见这样的事,只怕身上长了八张嘴,也是说不清的。
蒋阁老生前不愿看到门庭败落,就算蒋家真的牵扯其中,圣人也会念在往日的情分上,等蒋阁老身故后再动手处置的。
蒋阁老离场,这事还得接着议,李氏的家财如何查抄,由谁去查抄,事后怎么善后,巡抚由谁递补,这都是学问。
而白成文现在是布政使,离巡抚位置最近的官员之一,为着这个,关于新任巡抚的话题,白阁老也要避避嫌疑。只是这般行径落在御史眼里,就是充位享禄,很该弹劾才是。
打了这一日岔,等李巡抚的认罪书送上来时,朝堂里依旧吵得不可开交,只是把蒋阁老摘了出去,老人家回家养病去了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