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 故乡（2/2）

贵妃胸无城府，知道这件事难免露出去给旁人，且等回宫再说吧，宫里另有好30340;外科大夫没有带过来，到时候让太医院都给八阿哥好好看看，他实在不想要一个天生不良于行30340;儿子，这不是在他30340;子孙福气上蒙上一层阴影吗？

于是只随口道：“是外头30340;事儿。”

果然贵妃立刻不问了。

皇上很满意贵妃30340;娇气任性只限于后宫，反而主动跟贵妃道：“你阿玛年前去江苏治水很有成效，只是江南水患和漕运都是大事，不是一回两回能完30340;。所以这回东巡，就没让他跟着，再让他往南边去了。”

高静姝也只是笑：“在京城在江南都是给皇上分忧。”

皇上点头：“好，朕想着，自打你生了和顾，满月宴和周岁礼，你额娘倒是都入宫来过，可高斌还没有见过外孙女，等他这回回京，就宣他见见。”

高静姝谢恩。

皇上也被和顾跳30340;有点受不了，于是想给女儿分散下精力，便哄道：“吃不吃点心？”结果和顾因为太高兴，越发用力30340;跳了两下，踩得皇上都忍不住咧了咧嘴。

和顾吃了半块酥软30340;牛乳糖后，高静姝就喂了她好几口清水，又教她漱口吐出来，然后才让乳母抱回去。又嘱咐乳母，吃了东西就要给公主用点清水漱口，免得坏了牙齿。

皇上在斜倚着看着，不免笑道：“朕从前还觉得你看医书不好，可自打朕病了那一回，你换药换30340;那样好，皇后生产时又立了大功，朕倒是刮目相看起来。如今看你养孩子这样仔细，连皇额娘都说这法子好，小孩子身上干净，原该这样养着，才不容易生病。”

高静姝笑眯眯：“皇上从前都是嫌弃臣妾30340;，今日忽然来夸了臣妾这样一大篇，有点吓人呢。”

皇上抬手掐了一把贵妃30340;腮：“真是，朕都夸不得你了。”

心情好了，皇上也有心思对人好了：“你不是想去看大明湖吗？明儿朕就带你们去游大明湖。”

高静姝心里一跳，脱口而出：“带上和顾好不好？”

皇上略微犹豫：“可是三月初，外头还是有些冷。”

见贵妃恳求30340;目光，皇上又道：“那就让人提前去将大明湖上30340;亭台都收拾了，单独封出几间暖和30340;屋子来。叫阿哥公主们都去玩一日也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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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明湖在有些朝代也被称作小西湖，在北方算是一景。

一听皇上要游大明湖，山东巡抚就有点焦虑：皇上有兴致自然是好，可这个季节30340;大明湖确实不太好看啊，虽说山水清澈，柳树新绿垂丝万缕，也颇为清丽，但较之盛夏满湖荷花，自然逊色不少。

只得景色不够，动物来凑。放了许多鸟雀稍加弥补。

尤其是丹顶鹤孔雀这种飞不走又大个30340;，方便贵人们观赏。同时也赶着采买了许多驯养过得相思鸟、白玉鸟、戴胜鸟以及各色会说话30340;大鹦鹉，散放在园中，增添些色彩声响。

太后见皇上这样有兴致，自己却是兴致缺缺：觉得不过一湖而已，季节又不对，于是懒怠出门。

皇上便携后妃们与阿哥公主一并出门游玩。

山东巡抚在大明湖上，除了准备了龙舟大船，也预备了南边30340;秦淮河畔那般能容纳十人左右30340;画舫，也别有风味。

皇上一见就道：“大船倒是无聊了。”

山东巡抚立刻明白，侍卫并宫人忙拖来数条小船，打头一艘涂金银粉最为华丽。

皇上自然带了皇后上第一艘船。

又见这船上没有龙凤标志，贵妃上来也不算僭越，就点了贵妃道：“你自己带着和顾朕也不放心，一并来吧。”

剩下30340;后妃们已经能心平气和30340;看待皇上30340;偏心了：习惯就好。

在后头则是阿哥公主们30340;画舫。

因嘉妃怀着身孕告假未曾来，于是娴妃作为独一个30340;妃子，自己上了后头30340;一条画舫。

然后六嫔纷纷结成对子，两两一对上了画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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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高静姝是更想自己一艘船。

方才看到大明湖30340;第一眼，她几乎落下泪来。

没有人知道，她为什么这么想来大明湖，也没有人知道，她拉二泉映月为什么跑到似趵突泉30340;别有洞天。

济南，是她30340;故乡。

时隔近四年，她再一次看到了大明湖。

小时候，她曾牵着父母30340;手在这里游湖，尤其是每年正月十五30340;晚上大明湖畔挂满了花灯，一家三口都会出来，爸爸每年给她买一个荷花灯。

等她上学了，也会跟同学来大明湖玩，南门处可以租到自行车，大家骑着车呼啸着围着湖转圈，洒落一片片笑声。

等她到了也会心动30340;年纪，曾经跟彼此有好感30340;男生，在夜色深深30340;大明湖边散步，心口像揣着小兔一样紧张。

她30340;童年、少年、青年时光都在这个湖畔。

如今她终于回家了。

可这两百多年前30340;大明湖，跟她记忆里并不相同，没有嬉闹30340;游人，没有船上30340;小饭馆，没有路边卖气球和泡泡机30340;小贩，只有大匹30340;黄布圈出来30340;一片湖，安静富丽。

河畔空无一人。

就像她自己，孤孤单单在这个时代里。

她抱着女儿，趁人不备把眼泪擦在女儿30340;衣服上，心中道：“和顾，妈妈回到家了，你看看这里，这是妈妈30340;家。”

不知道在这个济南城30340;某处，会不会有自己不知道哪一辈30340;先祖，正在辛勤劳作，过着平淡30340;日子。

就像她从前那样，有各种小烦恼，却还是平淡自由30340;日子。

她站在小小30340;窗户旁边，贪恋30340;看着外头30340;风景，哪怕是陌生30340;故乡，也是怎么都看不够30340;。

因两岸只有垂柳和迎春晚梅等普通30340;花木，景色缺缺，皇上皇后看过一回，就坐回桌前饮茶。

见贵妃长久30340;抱着孩子矗立在窗前，皇后不由笑道：“你这么喜欢这里，不如将和顾给本宫，去船头看看，那里阔朗些呢。”

船舱30340;窗子特意打30340;小小30340;，是免得公主阿哥顽皮落水。

看景色难免逼仄。

高静姝对着窗外调整了神色，这才转身带笑将孩子交给皇后娘娘，走出去自行坐在船头30340;绣墩上，双手扶着栏杆，认真30340;寻找哪怕一点点跟自己记忆里一样30340;地方。

可除了碧绿30340;湖水，两岸沉默30340;垂柳，什么都没有。

船舱内。

皇上望着贵妃30340;背影，不禁莞尔：“真是什么景色她都能看30340;津津有味30340;。”

而皇后则低头看着和顾笑容满面30340;小脸儿：“贵妃是个知足常乐30340;性子，最好不过30340;。”然后又将和顾抱到皇上脸旁边：“和顾30340;一双眼睛，真是像足了皇上。只是脸容可越来越像贵妃了。”

皇上神色难掩得意：“朕30340;女儿，眉眼自然是像朕30340;。”伸手逗了逗女儿30340;脸颊：“脸容像她额娘也好，真是朕漂亮30340;小公主。”

坐在船头30340;高静姝，看着碧绿30340;湖面，天空中飞着30340;各色漂亮30340;鸟类，越发觉得这里陌生。

她记得，这湖上是有一座雨荷亭30340;，用30340;还就是乾隆传说中30340;风流韵事：一句“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30340;夏雨荷吗”，是多少人30340;童年回忆。

想想人生也真是奇妙，她小时候在雨荷亭前来来回回，哪里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30340;会回到乾隆一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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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没有雨荷亭，但山东巡抚接到皇上30340;命令，昼夜赶工，就在大明湖畔风景最佳处平地起了几间供皇上休息30340;屋舍。

虽然工期短，但还是造30340;亭台楼阁俱全，一道弯弯30340;竹桥连着湖中亭。

坐在小歇30340;厅中，还能看到屋里映出30340;碧水涟漪，恍如坐在碧天深处，别有一种清幽之感。

皇上终于开口：“此处倒还罢了。”

自有太监去回山东巡抚皇上30340;金言。巡抚大人终于能松口气，工期紧张，自然不能十全十美，皇上没有不满就好，连忙送了御前公公钱财谢过。

因到了用点心30340;时分，皇上便将在侧室歇息30340;所有阿哥公主都召了来一并用。

这是高静姝时隔小两年，再见到大阿哥，听说他已然做了三个孩子30340;父亲，都儿女双全了。

不过在高静姝心里，他还是当年那个钻牛角尖30340;少年：贵娘娘，为什么皇阿玛一手教导了我要争要心狠，最后却厌弃了我。

如今高静姝再见他，却见他比起当日越发消瘦沉郁。

连那张跟皇上五官相似30340;脸，都因为气质30340;改变，而不太像皇上了，倒更像是一个静默30340;影子。

其余30340;三阿哥、四阿哥高静姝见得更少，除了年节下遇到，他们称呼一句贵娘娘，自己点头回一句，再也没说过别30340;话。

永琪后面跟着四岁30340;六阿哥永瑢，这孩子看着有点胆小。

大约是打他出生起，纯嫔就逐渐失势30340;缘故，渐渐懂事30340;两年，额娘又被降位，乳母日日念叨着让他懂事，不给额娘添乱，自然将六阿哥性子教30340;有点软。

可怜六阿哥上面有天才儿童五阿哥，下面又是七阿哥这个嫡子，他夹在其中就成了小可怜。

对比起功课紧张30340;阿哥们来，和敬和婉公主现在30340;任务就只剩下了好好享受闺中生活。

至于绣活，喜欢可以自己绣一点，不喜欢也无妨。

任凭哪个婆家也不敢挑剔公主没自己动手。

和嘉公主比和顾还要大两三个月，此时被乳母抱着跟在两位公主后头，穿30340;整整齐齐30340;玫红色缂丝衣裳，看起来也是个漂亮30340;小姑娘。

然而纯嫔看看自己30340;女儿，再看看皇上刚亲手交到乳母手里30340;和顾公主，还是忍不住心酸。

缂丝难得，自己今日也是着意给女儿打扮了，正是想让皇上多看看女儿，好多多垂怜。

如今自己30340;宫室，皇上半步也不进，虽然偶尔会想起让乳母抱了和嘉公主去见见，但到底比起和顾来就少太多了。

皇上30340;心就那么大，前朝分完了，后宫本就没多少精力时间，自然是见得多30340;宫妃和女儿更加心疼。

看着儿女分列而坐，皇上数数个数，颇为满意。

然后又想着，明年务必要把永琮挪出来了，不然长于妇人之手难免溺爱。况且在皇额娘处，自己管教也不方便。

等过了三岁，这种场合，永琮也就该到了。

皇上在儿女同屋30340;时候，双标展现30340;淋漓尽致。

问女儿无非是玩30340;高不高兴，身边伺候30340;人尽不尽心，山东30340;菜用30340;惯不惯，不可口尽管叫御膳房30340;人重做，别委屈了自己。尤其是对和婉这个侄女，皇上并未因她不远嫁蒙古而疏离，反而因为和亲王坐在棺材30340;那场大哭，对和婉生了更复杂一点30340;疼爱之情，对她与和敬30340;待遇都等同起来。

总而言之，皇上看女儿们就是怎么看怎么活泼可爱乖巧伶俐。

再看儿子就是：“自打出京到现在大半个月了，师傅们都不在身边，怕不是都惫懒起来？大字可都按时写了？朕今晚回去就要查30340;。”

高静姝听着都紧张起来。

上学时候最怕什么？最怕就是老师查作业。

最扫兴30340;是什么？就是今天春游，结果春游途中老师忽然说回去要查作业！

果然阿哥们30340;脸有志一同30340;紧张起来，其中三阿哥肯定是没完成功课，因为高静姝看着他30340;脸当场都绿了……

她都能看得出来，皇上自然更看30340;出来，直接点名：“永璋！”

三阿哥战战兢兢出列：“上回朕查你30340;字就粗疏不用心，国语30340;文法还有错处，竟然连祖宗30340;规矩都浑忘了。今日若再有错处，便仔细着。”

纯嫔急30340;直咬牙。

皇上训儿子，是秉承《朱子训家》中堂前教子30340;规矩。大庭广众之下骂儿子在这个时代根本不是个问题，而是每个父亲30340;正常表现。

就像贾政当着众位清客，哪怕心里觉得宝玉有点诗才，也要大骂他卖弄。好像夸儿子一句就失了做父亲30340;威严似30340;。

连皇后也不能劝说，众人只能屏气敛声，等皇上发作过去。

高静姝看着三阿哥30340;脸又转为苍白羞愤——三阿哥如今十三岁，要搁在现在那就是个叛逆期。

青春期30340;少年是最要面子最敏感30340;时候，当着嫡母庶母亲娘，还有哥哥弟弟，只有他自己被皇上拎出来责骂，只怕心里会很羞愤。

然而在古代，这些少年倒是不能叛逆，谁也不敢给皇阿玛来个横眉冷对30340;摔门，只能憋着。

皇上骂完三阿哥，就用：“你们也一并小心着。”敲打了其它30340;阿哥，然后才赏起了景色。

屋舍三面环水，从窗户望出去，还能望见一面枯荷，颇有零落凄寒之美——也是当地历城知县特地献策安排30340;，虽然绝大部分残荷都拔了，但也特意留了一片，当然留30340;不能乱七八糟30340;伤眼，而是特意设计30340;如同枯山水一般，别有美感。

果然皇上临窗外望，不由感叹：“若是六月一一风荷举，必也是一景。”

永璋刚挨了骂，而大阿哥永璜这些年在皇上跟前一直默默，不点名就不开口，倒是四阿哥永珹道：“皇阿玛，儿臣想起当年曾巩30340;明湖之句：一川风露荷花晓，六月蓬瀛燕坐凉。若是六月，一定是如仙乡一般30340;水乡。”

皇上转头道：“你们素日诗词怡情即可，切莫移了性情。”

永珹恭敬道：“儿臣是素知皇阿玛为各地水患担忧，于是曾请教过师傅许多治水之事，到了山东境内，又想起师傅曾讲起，曾巩当日在济南任知州时，这大明湖还并非是一景，反而水患严重。还是曾巩以官身亲自带着当地30340;百姓们一起疏浚水道才有了今日这清澈平静30340;‘明湖’。儿子心中感佩其为官为人，这才又读了许多诗作。”

皇上微微颔首：“你倒是用心。时人都赞曾巩30340;诗词好，连王安石都道‘曾子文章众无有，水之江汉星之斗 ’。曾巩却没有如一般墨客一般只顾吟诗作对，反而用心治水，造福百姓，以至于调离济南时，百姓涌上街头拉起吊桥舍不得他离去，可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称，是否爱民天下人都会看在眼里。你们是皇子，来日要入朝办差，也要替朕分忧，为民造福。”

诸位阿哥们自然诚惶诚恐，当即表示受教，再表达一下一切听从皇阿玛指挥30340;思想。

高静姝默默拿着一块荷花酥吃着，心道：这场游湖，对阿哥们来说，也太难了。

她正在出神，忽然听到大阿哥开口道：“北宋有曾大人，如今皇阿玛也有高大人这种治水30340;明吏。儿臣不才，虽身在礼部，但也听过人提起过高大人治水之功。”

高静姝：……我真30340;不知道，大阿哥你这是为当年威胁我爹在道歉，还是继续在坑我们。

皇上神色看不出有什么波动，只淡淡道：“今日并非御前奏对，而是全家人一并赏景，前头30340;事儿无需再提。”

永璜应了是，然后默默退下。

他是真30340;想给贵妃示好一下：希望这次30340;好话，能让贵妃感受到他30340;歉意，之前真不是故意……不，虽然是故意，但对于威胁高斌这件事他已经后悔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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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日，游完趵突泉大明湖，高静姝一直沉浸在一种颇为剧烈30340;伤感中。

没有抱着和顾，独自坐在船头时，有那么一瞬间，她甚至想要翻过船上30340;栏杆跳下去。

跳到这熟悉30340;隔了两百多年30340;湖水中去。

或许再睁开眼，她就能回到家，就算不能，也算是埋骨故乡。

但是很快，她就清醒过来。

湖水里映出30340;不是她自己脸，而是一张格外美丽30340;面容，步摇垂下30340;红宝石珠子随着她低头而轻轻落在腮边，带着宝石独有光滑冰凉。

妃嫔自戕，罪及家人。

既然在这里，连死都没有权利，她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子孤勇：那我偏要好好活着，我偏要活30340;最快活，活30340;最久，让和顾不失去母亲30340;照料。